十五年前,我背着行囊走下绿皮火车时,太子河水正泛着初秋的粼粼波光。彼时的我尚不知晓,这座辽东小城将用十五年光阴,将异乡人的行囊酿成故土的陈酿。平山区的山峦起伏如母亲的手掌,轻轻托住了我所有的辗转与热望。

三尺讲台是我与平山的初识。在平山区第二实验小学的粉笔灰里,我俯身给孩子们讲解方程式的奥秘,看那些稚嫩的眼睛像山涧清泉般闪动。有个叫小树的男孩总把算式写得歪歪扭扭,却会在教师节时悄悄在我抽屉塞满山核桃。那年深冬家访,我踩着积雪走进工人村低矮的平房,炉火映着家长冻红的双手,递来的搪瓷缸里红糖水氤氲的热气,至今仍在我记忆里袅袅升腾。

命运总在转角处埋着伏笔。当借调函将我引向区政府大楼时,公文流转的沙沙声与校园里的读书声竟奇妙地交响。作为联络员穿梭于工业园区的那些日子,我见过凌晨四点轧钢厂通明的炉火,听过矿工靴底沾着煤灰的沉重脚步。记得2012年寒冬,某厂因环保整改面临停产,三百多名工人的生计压得副区长眉间结了霜。我们踏着冻土走访车间,在数据与人性间寻找平衡点,最终让技术改造与工人安置方案如同精密齿轮般咬合。那夜返程时,天际线上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月光里,我突然读懂了这片土地跳动的工业脉搏。

驻村挂职的岁月,尚家村的炊烟成了我新的坐标系。村支书用豁了口的搪瓷碗给我盛苞米粥时,屋檐下的冰溜子正滴着开春的第一滴水。翻修公路那些天,七十岁的李大娘天天蹲在工地边编柳条筐。危房改造那户人家的尚大爷,完工那日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沟壑纵横的脸上淌着两行清泪。疫情防控时我们在村口支起帐篷,正月十五的月亮大得惊人,守夜人呵出的白气与远处城区灯火连成朦胧的纱帐。当6公里新路蜿蜒成青山间的玉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掌纹已与这片土地的肌理深深重合。

如今伏案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时,窗外的枫叶总会飘落几瓣在稿纸上。那些数字与政策背后,是早市此起彼伏的吆喝,是社区网格员磨破的鞋底,是老旧小区加装电梯时孩童雀跃的身影。某个加班的深夜,当我写下“全力推进乡村振兴”时,恍惚又见尚家村新栽的榛子树在春风里摇曳,听见校庆日返校的学生们喊着“老师”,看见工业园区新安装的除尘设备吞吐着白云。

十五年足够让异乡的星辰化作故园的灯火。平山的春雪会染白鬓角,秋霜会爬上机关大院的老松,但太子河永远年轻,载着两岸的故事日夜奔流。那些在教案与公文间生长的年轮,那些穿梭于厂矿与田埂的足迹,那些凝固在混凝土里又升腾在炊烟中的晨昏,终于将漂泊酿成了扎根。此心安处,便是平山千重嶂;此情所系,且看万家灯火长。

吕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