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饮食上,恐怕没有比豆腐更大众化、更普及化的食物了。东西南北,城市乡村,大都少不了豆腐加工厂、豆腐铺、豆腐店、豆腐摊,即便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稀落的几户人家,也会有一盘石磨,家家户户一年也少不了要做上几回豆腐。豆腐既是大众的配粥小菜,又是豪华筵席中的上品。可掏出三五毛钱蹲在街头大排档吃上几碗,也可在豪华天府豆腐庄花上几百元品尝它的美味;它既与平民百姓密不可分,也与宫廷皇帝有过不解之缘。据说明朝皇帝朱元璋的父亲就卖过豆腐。朱元璋少时给人打工,一位姓黄的厨师常给他尝瓤豆腐,后来朱元璋开国登基时,大宴群臣也要上一道瓤豆腐。
然而,城里的豆腐也好,宫廷里的豆腐也好,总比不上乡村的豆腐。乡间豆腐,实实在在,白白嫩嫩,它白如玉,细如乳,嫩如膏,滑如脂,肥如髓,素而不寡,香而不腻,久食不厌,是乡村必不可少的食品。它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从从容容,富富态态,这才是豆腐的味道,豆腐的真谛,豆腐的魅力所在。
在乡间,吃卤水点的豆腐,不仅有真味,而且还能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乡情,融融的乡风。一盘老石磨,绑着一根弯曲的老榆木磨杆,带着厚厚捂眼的毛驴,以永远不变的步伐,沿着那道深深的圆痕,四只蹄印一次一次重合着,“踢嗒,踢嗒”,老磨房总是那一个节奏,从远古洪荒到现代文明,不知尘封了多少“豆腐西施”的憧憬与童话。儿时,姥姥一边填着磨盘上的豆粒儿,一边给我“破谜儿”:“玉牙嚼着黄金粒儿,口里吐出白浆沫儿。”说的就是磨豆腐的过程。转动的磨盘上,堆着一小堆经过浸泡的豆瓣,堆上插着两根细细的高粱秆,调节着豆瓣进入磨眼的流量。豆瓣沿着高粱秆进入磨眼,被磨成豆浆糊。然后经过加水成浆挤出豆渣,剩下白乳似的豆浆,烧沸后放入缸中,点上卤水,少顷就成了豆腐脑。卤水点豆腐的手艺可有讲究,卤水点少了,豆腐太嫩;多了,豆腐太老,不多不少才适中,二婶手艺最高,我看到二婶调卤水点豆腐那是很神气的。点过卤水的豆腐脑再经过挤压脱去水分,便成了割出方块的豆腐。
乡间豆腐,绵软、柔嫩,人吃了也白嫩,像村里的姑娘一样水灵。乡间豆腐,也吃出了文化。常听到乡间关于豆腐的话语。说一物降一物,总爱说“卤水点豆腐”;说什么事一清二白,总用“小葱拌豆腐”比喻;形容人做事提不起来是“马尾穿豆腐”;描写人熊货囊是“武大郎卖豆腐”;说人生来窝囊是“土包攮豆腐”。我们村有个老饱学,按辈分我叫他五爷,经常跟我讲关于豆腐的故事。清代有个汤斌任岭北道台,上任时雇一头驴驮几件衣物出关,离任时,衣物一点也没有增加。老百姓送他一个外号“三汤”,指的是豆腐汤、黄连汤、人参汤,为政像豆腐汤那样清,生活像黄连汤那样苦,于世人像人参汤那样补。他在江苏做了三年巡抚,两袖清风,每日只买三块豆腐为菜,因此人们叫他“豆腐汤”。五爷还借豆腐清廉安贫的品质来鼓励我立戒修身。他说,清代有个文人尤桐写有《豆腐戒》,“立大戒三,小戒五,总名为豆腐戒。”为什么要以“豆腐戒”为总名?五爷说,因为“非吃豆腐人不能持此戒也”,意为只有能过豆腐菜根日子的清心寡欲者才能守得住这八戒。听着五爷的讲述,吃着鲜嫩的豆腐,我似乎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离开乡间几十年了,很想念乡间豆腐。更忘不了那次下乡吃了一次真正的豆腐,那是中秋节刚过,大豆摇铃时节,刚收获大豆。瓦屋小院中,葡萄架下,置一方地桌,我们围桌而坐。在满院飘洒豆浆的香气中,一大碗一大碗水豆腐端上桌,拌上鸡蛋炸蘑菇酱,我们一改往日的斯文,大嚼大咽起来,吃得汗流满面,我们足足吃了一大桶水豆腐,令主人惊叹不已。回来后几天,陪客人吃的山珍海味一点味道也没有,唯独那顿乡间豆腐,铭心刻骨,口中三日不断豆腐味。这时,我又想起五爷给我讲起的豆腐的故事。人间有味是清欢。世间最平凡的事物,往往最富有崇高的境界。只有喜欢吃清淡可口、平平淡淡的豆腐的人,才能守得住清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