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博物馆藏《唐摹万岁通天帖》局部,下部有火烧痕迹。(辽博供图)
唐代临摹高手将纸张破损和虫蛀痕迹(红箭头处)都清楚地摹画出来。
织锦包首。
策展人制作的展板,法帖内容和临摹技法一目了然。
文徵明、董其昌题写的跋文。
武则天像。 公元697年,王方庆献出先祖28人的墨迹珍本十卷,武则天命人编为《宝章集》,用双钩廓填法摹写,最后将原作返还。 《宝章集》原十卷久已亡佚,宋代文人将唐摹本中残存的7人十帖同尾款一卷连在一起,称为《万岁通天帖》。 (本版图片除注明外,由本报记者郭平摄)
核心提示
《唐摹万岁通天帖》在辽博“又见大唐”书画文物展中再次与观众见面。无论是大唐流传下来的高超摹写技艺,还是书圣家族书法整体风貌的全面展示,或是文物自身的传奇经历,都使它受到参观者追捧,热度经久不息。而这一切,要从公元697年,武则天命人用双钩廓填法临摹王氏家族28人的墨迹真本讲起……
书圣后人献宝,武后命人摹写
辽宁省博物馆“又见大唐”书画文物展专门设置一个展名为“浩荡书风”的展区,内容为“兰亭再现,传承经典”,人们看到“兰亭”二字,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王羲之。
这一展区中展出了多件唐代传世书法珍品,而《唐摹万岁通天帖》因其自身的传奇经历、所展现的书圣王羲之家族的书法风貌,一直为人们追捧。
记者在博物馆现场观察,《唐摹万岁通天帖》受到参观者热烈追捧,展柜前总是人头攒动,伴随各种各样的惊叹声和评价,大多数人脸上现出那种久别重逢般的喜悦。
在我国,书圣王羲之和他所创立的方正的、俊美飘逸的楷书早已为人们所熟悉,而要亲身走近书圣的作品还是需要那么一点机缘的,1300多年前,武则天就抓住了这次机缘。
武则天是唐高宗的皇后,借唐高宗身体病弱的因由参与政务,后来一举夺取皇权,将国号改为周。对于这个传奇女子,历史评价不一,她是以“武后”的身份被载入史册的。
《旧唐书》中评价:“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碎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妇之恒态也。然犹泛延谠议,时礼正人。初虽牝鸡司晨,终能复子明辟,飞语辩元忠之罪,善言慰仁杰之心,尊时宪而抑幸臣,听忠言而诛酷吏。有旨哉,有旨哉!”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武则天夺帝位的狡诈,残害李唐皇家婴儿、杀害皇后、皇妃的狠毒,这种不人道的行为令人发指,可能这也是奸诈妒忌的妇人的一种常态。但是她还能广泛听取正直的言论,对正人君子时时给予礼遇,虽然一度“母鸡报晓”,后来还是让儿子恢复了皇位,并且辨明御史大夫魏元忠无罪,好言好语抚慰狄仁杰,尊重当时的政令,压制宠幸之臣,听忠言而诛杀酷吏。所以,武则天也有好的一面、好的地方啊!
《新唐书》对武则天的评价中先讲了一番“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道理,随后分析“为善者得吉常多,其不幸而罹于凶者有矣;为恶者未始不及于凶,其幸而免者亦时有焉”,因此认为“武后之恶,不及于大戮,所谓幸免者也”,意思是凡事总有一些小例外,武则天干了那么多恶事,但是没有受到惩处,是她运气好。
不过,在传承王羲之家族书法风貌这件事情上,武则天展现了独有的魄力。
《唐摹万岁通天帖》又称《唐摹王羲之一门书翰》《王氏宝章集》。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697年),凤阁侍郎王方庆献出王羲之等先祖28人的墨迹珍本十卷,被编为《宝章集》。武则天虽爱不释手,但还是命人用双钩廓填法摹写后,将原作还给主人。
可惜的是,王家没有保住《宝章集》,原十卷失踪,传之于世的是武则天时期的摹本。到了南宋,文学家岳珂著《宝真斋法书赞》,其中卷七著录了这一摹本,并将残存的7人十帖同尾款一卷连在一起,称为《万岁通天帖》。
2018年,《唐摹万岁通天帖》登上了央视的《国家宝藏》栏目。节目中,著名演员宁静饰演武则天,采用先抑后扬的表现手法,与扮演狄仁杰和王方庆的演员一起,表演了一出女皇私下里派人临摹王羲之家庭书法作品,然后将真迹返还给深感意外、惊喜连连的王方庆的场景,凸显了王方庆对家传宝贝的不舍和武则天的大度与高明。
当然,从《唐摹万岁通天帖》文物上所传达的信息来看,这个过程并没有电视节目里表现得那么富有戏剧性。省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主任、副研究员董宝厚指着《唐摹万岁通天帖》上每帖前面的竖排小字说:“我们通过研究笔迹和书法特征,现在可以确定,这是当年王方庆本人亲笔写上去的。”
这说明王方庆本人也是摹本制作人之一。
唐代法帖第一,最好的王羲之摹本
《唐摹万岁通天帖》在展览中独占一个展柜,手卷基本上全幅展开,其背景是策划人做的具有科普功能的展板。
《唐摹万岁通天帖》的包首纵27厘米,横19厘米,由一块织锦制成,与包首相连的部分称为“玉池”,也就是手卷的绢质连接包首的部分,是一块纵35厘米,横19厘米的绫子。
手卷的副隔水同样是一块绫子,纵35厘米,横11.5厘米。通常在书画装裱时,前面会留有一块空白的纸,叫作引首,《唐摹万岁通天帖》的引首是一张纵35厘米,横69.3厘米的洒金笺,这是一种在宣纸制作过程中,用胶粉在纸上均匀地施洒金粉制成的名贵纸张,具有隔潮防虫的特殊作用。紧挨引首的隔水仍然是一块绫,纵26.3厘米,横11厘米。
有关记述中,《唐摹万岁通天帖》曾经遭遇两次火灾,一次是明代著名书画收藏家、藏书家华夏真赏斋大火,一次是清乾隆年间乾清宫大火,以至于手卷书心部分过火痕迹犹存。从手卷现存的前面装裱的防护部分完好的状态看,应该是在乾清宫失火后重新装裱后留下的。
手卷的书心纵26.3厘米,横253.8厘米,是唐代实物,纸为硬黄纸,这是唐代人为了临摹古帖和写经而发明制作的一种名贵的纸张。它用树皮做原料,在初步制成的纸上浸染黄檗汁,使其呈现出天然的黄色,然后再在纸上均匀地涂蜡。制作完成后的硬黄纸不仅光莹润泽,韧性好,而且透明性很强。
这种纸张的发明与初唐时期李渊、李世民对书画的喜爱,经常命令当时的弘文馆书法名家临摹前人书画作品有很大关系。
手卷书心的后面还有纵26.3厘米,横110.4厘米的跋尾,其中包括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徵明、董其昌的真迹。
《唐摹万岁通天帖》在清末被溥仪以赏赐的名义偷带出宫,后又带到长春。日本战败投降后,此帖散失民间,被国民党东北保安代司令郑洞国购得。东北解放后,经他提醒,这一国宝才在一堆军用地图中被找到,转到当时的东北博物馆收藏。
据介绍,与《唐摹万岁通天帖》的曲折传承经历相似,在历史上“水火兵虫”被称为古籍的“四大厄”,法书名帖因为贵重,往往聚于宫廷,因此王朝兴亡的战乱之际,或者说“四大厄”中的“兵”,便成为古籍散失亡佚的最主要原因。唐代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张怀瓘曾著有《二王等书录》,其中记载,南朝梁时宫廷收藏的王羲之、王献之书迹多达一万五千纸。经过百年的兴亡离乱,到唐太宗时,有意收集到的王羲之作品,“真书唯得五十纸,行书二百四十纸,草书二千纸”。百年间,“二王”的作品已经亡佚了4/5。
到了北宋初年,宋太宗赵光义下旨刻制《淳化阁帖》,里面收录的王羲之书法,真假混杂,总数不超过160帖。等到了南宋初年,宋高宗赵构那时便已经在《翰墨志》中感叹“无复钟、王真迹”。
董宝厚收集整理了目前世界各大博物馆中王羲之相关藏品的资料,随着研究、鉴定技术水平的提高,人们已经清醒认识到,这当中同样没有传世的王羲之真迹。
也就是说,为人们所熟知、喜爱的王羲之书法作品都是靠碑刻、摹本留传下来的。
那么,再看宋代以来,历代书法名家对《唐摹万岁通天帖》的评价,就更容易理解他们见到此帖时的心情。
南宋文学家岳珂评价:“态备众妙,摹逼天真,亦非他帖可拟”。就是说,在南宋时看来,这是王羲之书法摹本中最好的。
元代擅长书法、出家为道人的张雨认为:“《阁帖》十卷,书林以为秘藏,使以摹迹较之,彼特土苴耳。晋人风裁,赖此以存。”意思是说跟那时的摹本比较,别的都不值一提,王羲之的风采靠它传世。
明代文学家、户部尚书王鏊惊叹:“恍疑孙叔敖之复生,蔡中郎之不死也,吾何幸得观之!”
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徵明为《唐摹万岁通天帖》题跋,其中写道:“唐人双钩,世不多见,况此又其精妙者,岂易得哉。在今世当为唐法书第一也。”
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继文徵明之后题写跋文,其中有:“观此帖云花满眼,奕奕生动,并其用墨之意,一一具备,王氏家风,漏泄殆尽,是必薛稷钟绍京诸名手双钩填廓,岂云下真一等。”在董其昌看来,“下真一等”也不算是最准确评价。
临摹技法相当高超细腻
董宝厚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跟多少人讲过多少遍《唐摹万岁通天帖》同史籍中记述的相关作品之间的关系,在“又见大唐”书画文物展中,通过展板也部分解说了相关内容。然而,或者是过于关注实物,或者是专业的跨度太大,这种复杂的关系难以用简单的方式表述出来,因而,他至今还会经常遇到这样的问询者。
归纳起来,二者的内在关系有两个层面坚实支撑。
其一,就在文物的自身上面。《万岁通天帖》现存十帖中,七位主人的帖前都有一行竖排小字,如“臣十代再从伯祖晋右军羲之书”“臣十代叔祖晋侍中卫将军荟书”等,通过研究字迹和书法风格,人们已经确认,这是当年王方庆本人书写上去的,并不是临摹而成,推测应该是在摹本完成后,由王方庆比照原本,逐一认真题写而成。
根据这一判断,那么《唐摹万岁通天帖》书心部分最后一行小字所携带的信息就非常宝贵,其文字是:“万岁通天二年,四月三日,银青光禄大夫、行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上柱国、琅琊县开国男臣王方庆进”,标注了摹本制成的时间,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农历四月初三,临摹完成经王方庆检视过以后,由他本人进献给武则天。
其二,就是《唐摹万岁通天帖》上面留有的鉴藏印章和历代书法文献的记载。《万岁通天帖》上共留有从北宋到清末的64枚印章,历代书法相关文献中,从唐代的《唐朝著书录》《述书赋》直到清代的《石渠宝笈》都有关于其文字和内容的记载与描述。
这些文物本身和文献著录的信息给人们提供了《唐摹万岁通天帖》来自于1300多年前大唐盛世的确切证明。
在“又见大唐”书画文物展中,解说人员根据个人理解,将“唐摹”两个字解说成为1300多年前的彩色影印技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事实上,《唐摹万岁通天帖》所展现的高超临摹技术同样是专业人员研究的热门。有一位名为表立云的日本研究人员,惊讶于放大图片后所见到的精细摹画,为这种在唐代发展到巅峰的“双钩廓填”临摹技术,取了一个新名字,称其为“并行线拓”,以突出此帖在临摹过程中,将原作中极难摹写的因为笔的着墨不均而留下的飞白也细细地勾画了出来的高超水准。
已故书画、金石篆刻大家王梦石先生曾经撰写《王羲之墨迹唐摹本的摹写方法》,他结合个人实践研究证明,《唐摹万岁通天帖》将原作中纸页的破损、虫蛀的痕迹,原作品中用墨的浓淡干湿,用笔的提按顿挫,笔锋的破锋、贼毫等都丝丝入扣地描画出来,这是一项需要长时间思考和不断实践的艰苦工作。
王梦石认为“这种既不强调表现,又不彰显个性的作品又是那么隽永而长久……通过某种原理直抵观者内心,使观者从不具情感的事物中自己抽取出情感,从而达到共鸣。”用参观者的话说,参观《唐摹万岁通天帖》,是欣赏书圣家族书法真迹的最佳时机。
本报记者 郭 平
史记: 王羲之后人的最后珍藏
《唐摹万岁通天帖》的出现,在史籍当中有确切的记载。
《旧唐书》的《王方庆传》中记有:则天以方庆家多书籍,尝访求右军遗迹。方庆奏曰:“臣十代从伯祖羲之书,先有四十余纸,贞观十二年,太宗购求,先臣并已进之。唯有一卷见今在。又进臣十一代祖导、十代祖洽、九代祖珣、八代祖昙首、七代祖僧绰、六代祖仲宝、五代祖骞、高祖规、曾祖褒,并九代三从伯祖晋中书令献之已下二十八人书,共十卷。”则天御武成殿示群臣,仍令中书舍人崔融为《宝章集》,以叙其事,复赐方庆,当时甚以为荣。
这段纪事讲的是当年王方庆向武则天奉上了珍藏多年,甚至唐太宗李世民求购时都没有献出的家传宝贝:先代二十八人书法,共十卷。武则天命中书舍人崔融编成《宝章集》后,将原作赐还了王方庆。
那么,这当中发生过什么,《旧唐书》没有具体讲,但是在由唐代书法家窦臮(jì)编著的《述书赋》中有了具体的描述:“后不欲夺志,遂尽模写留内,其本加宝饰锦缯,归还王氏。人到于今称之。”就是说武则天不想夺人所爱,于是令人在宫中临摹,然后将原本精心装裱,归还了王方庆,成为一时美谈。
可惜的是,原件回到王家后,就此沉入史海,再也没有现身。